第十四章 如水长恨诅旧人_空山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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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 如水长恨诅旧人

  一起看书网,全文免费在线阅读卿如许从华乾殿出来,方走到东华门,便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。那人背身而立,雪色的衣袍在风中飘荡。

  她早知这人必然在此候她。

  方才在殿中,她不仅见到了她前日跟宁帝举荐的寻识墨,俩人依约,一唱一和地逗得宁帝爽声大笑。

  她还见到了那位四皇子,那个让她夜夜切齿痛恨却还从未谋面的人。

  四皇子承珏,长袖善舞,心思深沉,在宁帝这三个儿子中,最是出挑。他永远保持着一张笑脸,可算是一只真正的笑面虎。

  承珏同宁帝请过安后,又聊到承瑛去江陵办理贪腐赈灾官银一案,摆出一副敬爱兄长的贤德弟弟的模样,表面上称颂他二哥才能兼备,独出手眼,实则暗戳戳地把承瑛沉迷烟花柳巷的风月故事抖了出来。

  演完这一出戏,他又当着宁帝的面,奉承了卿如许两句,什么“旷世才子”、“无双国士”,句句也皆是捧杀。

  她当即起身跪倒在宁帝面前,不动声色地又把他这些词,转给了亲手擢拔她的宁帝。

  四皇子走时,笑着在她耳边留下一句“晚来风急,可缓缓归矣”。暗示他的幕僚林幕羽正在外面等着她。

  然而,已经经历过重逢后的万千心绪,此时再见到这个人,她已经可以让自己平静下来,脚下也并未停顿。

  那人听到跫音,便回转身来,如水的面容上,有一双淡漠的眼,上下打量了下她。

  “还真是毫发无伤。”

  “那是。我这么艰难才走到了这一步,怎么能轻易叫你称心了?”卿如许勾唇相讥。

  “果然,你身边,确有高人相助。”林幕羽望着她,淡淡下结论。

  “所以下次想动手,你可得再好好掂量了。莫要搬起石头,砸了自己的脚。”

  林幕羽如水的面容上,似凝结了霜雪,声音中没有半丝温度。

  “看来,上次对你的警告,还不够。”

  “哦?上次?”卿如许挑挑眉,却是笑了。“我倒记得,上次是谁拉着我的手,说不愿见我被仇恨所蒙蔽,希望我过得好…….来着?”

  林中河边那一次见面,他虽依然是冷冷的,说她既然还活着,就该立刻离开长安,莫要伤了已经故去的养父和兄长的心。

  听一个杀人凶手这般说,她自然嗤之以鼻。

  但却也有一瞬,不知为何,他突然上前一步,紧紧握住了她的手,垂着眼说了那样一句“不合时宜”的话——

  “卿卿,不要被仇恨蒙蔽,我希望你好。”

  那时他似在压抑着什么,声音低沉。

  但经历昨夜那一场狠戾的刺杀,和他今日这一副清白毫无亏欠之意的姿态,她已经确认,那不过也是他的一种手段罢了。

  林幕羽冷淡道,“对于女人而言,听话,才是优点。”

  “对于男人而言,过于自信,也不是优点。”卿如许冷笑。

  林幕羽神色不改,只是抬手掸了掸衣袖。

  卿如许却顺着他这个动作,看到他腰间系着那个玉色红青倭锻的香囊,年头似是已经久了,香囊的袋子和边角磨的有些泛白。

  她知道,那个香囊还有玄机。

  袋子口的内里绣了一个小小的“卿”字。那日她扎了手,血染到了缎子上,那个卿字已经尽力在遮盖血污了,但还是能透出一点晕染的边缘。

  如今那个香囊,像他的战利品,他便是故意戴在身上,一晃一晃地刺痛她的眼,让她恶心反胃。

  卿如许压住胃里的不适,鄙夷地看着他。

  “朝堂纷乱,不是你一个女人能左右的。”

  “若不能被我左右,如今在你面前站着的,便该是向你索命的亡魂了。”

  “我了解你,你从小便崇尚自由,心中所冀,也是能于天地间肆意洒脱。你既然活了下来,便该护好这条来之不易的小命,小心翼翼地逃亡,苟且……于天地间。”他眯了眯眼。

  那时柳叔抚养她,虽然爱重她,但因为她毕竟是养女,身份不便解释,所以也一直深藏于闺阁之中。那时她最希冀的生活,就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奔跑于天地间。

  那时柳叔总点点她的鼻子说,“等你出嫁了,柳叔就不管你了。天高海阔,想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。”

  所以那时她遇到他,便常常憧憬着过上毫无拘束、随心所欲的生活。

  “哦?这就叫了解我?”卿如许听他还敢提及了解二字,便是一哂。

  “那你大概还不够了解,我这个人,若下了决心,便是只进,不退。”

  只进,不退…….

  林幕羽不知在想什么,一时没接茬。

  “不过你倒提醒了我,如今,以你这区区五品之身,当该向我行礼,尊我一声学士。”

  她如今是皇帝宠臣,这几日登门拜府的人都快踏破卿府的门槛了。

  林幕羽只是区区修撰,而她这个翰林学士虽无品阶,却是直属于皇帝私人所辖,三品以下皆需尊之。

  “荣宠来去,朝荣夕灭,君心难测……”

  他又冷哼一声“你可知,我若捅破你的真实身份,你便是欺君。”

  “哦?你敢么?”卿如许轻笑。

  “我既然敢站在这晴天白日之中,自然是做了准备的。何况你们当日坏事做的那么绝,我深居简出,但凡能证明我身份的,普天之下也只剩下你一个。空口白牙,谁信?”

  “看来好言好语相劝,是不管用了。”林幕羽悠悠地感慨。

  “我想你是忘了,当年柳无雎与柳戚是如何惨死的了。也许我应该替你补充一下那日所发生的的事。”

  林幕羽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,笑了起来。

  “那日,一伙人举着刀枪,闯入了柳宅。柳宅内除你之外的二十七人,尽数被屠。你的养父柳无雎和义兄柳戚当场身中数刀,当场横死。听说他们的呼号,响彻了整个柳宅。听说周围的街坊都言,接连三个深夜都能听到那股凄厉的声音,在坊中回响。”

  “而他们的血,浸染了柳宅大半个门廊,血腥味七日不散。渗到宅子外的地砖上的血渍,听说怎么洗都洗不干净…….”

  “林幕羽!”卿如许眼神凌厉,胸膛起起伏伏,已是盛怒。

  男人勾起唇角,冰凉的眸子中带着几分嘲弄。

  “这就生气了?我以为这样的场景,你应当无比熟悉。毕竟那时你还年少,该是夜夜都为这样的噩梦所扰,终日难眠呢。”

  确是难眠。柳叔与阿兄死后,她整整七日未眠,熬出一场大病,病去时已被梦魇和病魇折磨得去了半条命。

  卿如许紧紧地攥起拳头。

  她一双清冷的眸子,从上到下地扫过眼前的男子。

  她从前也常常细细打量他,眼中总是带着如湖水一般柔软的情意,和如仰望高山崇岭一般的崇拜。

  而今,那双眼眸中只剩下生硬的冷。

  她打量他,却似在重新认识他。

  这个面目狰狞的他。这个可憎可恨的他。

  年少时,她不懂他如水的面容上为何有一双冰冷的眼眸,以为那只是他淡泊寡欲、不染俗世的象征。

  而今,她也有了一双跟他同样冰冷的眼眸。

  她方才知道,所谓淡泊寡欲,只是一种更为谨慎的掩饰,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极力压制,用来掩盖对于巨大的欲望的。

  她也有欲望,那便是复仇。拖来地狱的刀,挥向人间,为惨死的人鸣冤。

  “林幕羽,我已经长大了。如你所言,我苟活到现在的每一天,都是为了重新站到你的面前。”

  “你为了换取取功名,拜在四皇子门下做幕僚,为了把太子拉下马,你与承珏狼狈为奸,设计陷害太子,我柳家二十七口人命无辜枉死,你是主谋。你们为了皇权,只手遮天,诬害忠良,此罪滔天。”

  “不过,你们也不会得意得太久了。”

  “今日,你需记住我所说的话。因为它会在不久后一一应验。”

  卿如许静静凝睇着他。

  “我人生的杀人名单上,有五个名字。有你,有承玦。”

  “他日,你也必摧心剖肝,受蚀骨之痛。”

  “你必得正义之审判,痛悔当日所做之恶事。”

  “你必众叛亲离,所爱皆折,所恨皆枉。”

  “你必不得善终,血债血偿。”

  这一腔诅恶之言,便是一把锋利的刀,斩断了两人的过往,划清了两人的阵营。

  此番,便是一场正面的宣战。

  她字字切齿,声音随着夜风静静地飘荡。

  她眼中的恨意,似熊熊烈火,灼痛着所有注视着她的人。

  从此俩人便是誓不两立,相斗相杀,至死方休。

  林幕羽垂眸,嘴角扯了扯。

  “那…….便愿君之所期,如愿得偿。”

  马车在长安悠长的窄巷中行走,街上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。长安一户户的百姓拖家带口,上街来看花灯,响起不少孩童的嬉闹声。

  卿如许颓然倚着车厢,马车颠簸,她瘦弱的身子便也随之轻轻抖动。

  这周遭的繁华喧闹,早已与她无关。

  从她十六岁那年家破人亡之时,她便被囚禁了起来。被这可怖的世道、被这吃人的仇恨囚禁了起来。

  她能感受到,她的每一口呼吸,都带着那场浩劫的余温。时时提醒着她,她是带着枷锁与镣铐的囚徒,能活下来,就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,又还有什么权利去欢笑,去争取她理想中的自由。

  她还记得柳宅被屠的那一日。

  对年幼的她来说,一切毫无征兆。她从梦中惊醒,在一片混乱中,她与柳戚被柳叔藏进了米缸里。隔着米缸的盖子,柳戚紧紧捂住她的口。他们俩看到一群人举着锋利粗重的铁器汹涌闯入,院中呼号声与哭喊声震天。仆人们四散逃去,却又一个一个地被抓了回来,他们惊惧万分,身子抖得如秋风中的枯枝落叶。

 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。可雪也压不住那映天的血红色。从热烫烫的腔子中喷出的血,同晶莹的雪花一同从天空中降落下来,像是一首红雪的丧歌。

  她看到那些刽子手们,目光中没有同情和怜悯。他们手起刀落,就似手中拿的只是笤帚扫把,轻易地一挥,就了结一个绝望嘶嚎的生命。

  那时她在人群中搜索着养父的身影,只见那高大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,又被一个身形剽悍的人一脚踢倒。养父摔在石桌上,又掉落下来,摔在一个矮凳上,又滚下来倒在了地上。

  灰色的土和雪扬起来,把他的面庞遮了起来。

  养父身后的人高高地举起了他手上的大刀,用力地,向下一挥。

  她看到那青衣上溅起大片大片红色的雪,像新年时她在天空中看到的赤色焰火。

  男人的嘴唇轻翕,冲着她和柳戚的方向无声地吐出几个音节。然后他的头就低下去了,脸摔进雪里,再没抬起过。

  她蜷缩在米缸的黑暗中,不住地颤抖,嘴唇上下触碰,试图还原出养父最后那句无声的话语。

  “别出来。”

  她已经吓懵了,连身边的柳戚什么时候松开了她,跑了出去都不知道。

  她只见到只高出一个头的柳戚举着厨房里的一把小刀,就冲了出去,他喊着“爹!不准你们伤害我爹——”

  他人才到那伙人跟前,就见柳戚瘦长的身影徒然飞了起来。他划破半空,重重地摔倒在厨房的门口,离卿如许藏身的米缸只有几步之遥。

 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,嘴张了张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音来。他的胸前是一片红,脑后也是一片红。他黑色的发,就那样浸泡在血色中,就像那日他从水中救起卿如许时一样,满脸满头湿漉漉的。

  从今往后,每当卿如许想起他来,都只记得他躺在血泊中的样子。因他脸上的每一滴血都有着无数的表情,当着无数的表情爬满了他的面容,让她再也想不起他曾经笑时是怎样的温暖模样。

  重见故人,便是掀开那些她决然不愿面对的过往,似被迫让人揪着她的头发,去靠近那血淋淋的狰狞的昨日,将那般鲜活和具象地,重新在她的面前上演。

  那一阵一阵的隐痛,提醒着她曾经的愚蠢和轻信,提醒那些她深爱的却无辜消亡的生命。

  从她决意复仇的一刻起,她便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羽翼,把自己送入到这方更为狭小、更为阴森的樊笼中来。

  她不敢再去看那虚空中的光亮,看那翩跹追逐的蝴蝶,看那令人忍不住想去攀附的依恋。

  她怕会亲眼看到,当春日一过,它们便顷刻消亡。从此留给她更深、更重、真正永恒的黑夜。

  前尘往事,皆已面目全非。

  她不堪其重。一起看书网手机阅读请访问,全文免费在线阅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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